-孟秋-

    其实在知道游戏一共有四百五十六个玩家的时候，姜晓就无可避免地留意到了成奇勋，仅仅因为他是第四百五十六个人。当时，她看到了他胸前的数字，随后才看了他的脸一眼，看到他正在把最后一口没有味道的豆芽菜卷进嘴里，然后把那个充作饭盒的锡纸片团起来、捏紧、扔掉。虽然姜晓当即没有想到什么，但在就寝之前还是在心里默默地，把这个大叔的年龄和妈妈做对比，准备等游戏结束、拿到奖金之后去孤儿院接回弟弟，告诉他，“和姐姐我竞赛的人啊，有个大叔和妈妈差不多大呢”。

    四百五十六个人里的第四百五十六个，何其一个倒霉蛋或者幸运儿：游戏的容量可不会随着自愿玩游戏的人增加而扩容，所以第四百五十六个人就正正好好挤进最后的行列，多一个都不行。这也好像她自己，也是从最后一道警戒之前正正好好匍匐着逃走。她听到恰身后一个人，他或者她过早地站起身，听呜呜咽咽的人嗓漏出来、应该是女的，随后听到枪响，于是不敢回头看，玩命狂奔到世界都安静，把自己的喘气声拉得像风箱，仿佛这样就不再会听到其他声音。

    这样跑到国境线以南的第一天，姜晓就开始想办法立身。她把弟弟交给孤儿院，自己则交给餐馆子里便宜又辛劳的工作。店主妈妈和她的妈妈有着差不多的年纪和丰厚，虽然些许狐疑，但打量着她说算了，可以，那就你吧。好，谢谢，好。这多幸运啊，这样的幸运万里挑一。于是姜晓得以发现，韩国冬天的街头如此神秘，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处在排放暖气，以供小姑娘们在漂漂亮亮的大雪天里，也能漂漂亮亮地光着腿。她的职责是站在小餐馆的门口，托着菜单，恳切地邀请一对一对的过路人，然后为他们打开通向温暖室内的小门。室内的壁炉是假的，是用灯做成了火焰的样子，所以并不供暖，上面才能挂上一方小荧幕，正在播放老剧情片，当幸福来敲门，她也从大扇飘窗的空隙里看上两眼。餐馆给员工每天发放一只的口罩被她箍在脸上，口罩里被她吹出的气息弄得水漉漉的，令姜晓想起自己妈妈在的菜园子，为了种菜而一年四季都必须是那么湿。妈妈怀上弟弟的时候，挺着足几个月的孕肚也要去工作；她不忍心看她这样低腰抬腰，就哗地从门帘那里蹿进棚子，谁也拦不住，踩到妈妈来回踩过的泥土的沟壑上，从她手里抢下小镰刀，和她一同呼进呼出那些湿气……而此刻，姜晓也因为自己就站在门外，所以再次固执地把自己当成是前来敲门的幸福。

    小餐馆在每个节庆日都有最标致的节庆日套餐。食物丰盛到需要一碟一碟地撤下去换上来，有带骨头的厚牛排和红酒，餐后还有冰激凌，就好像她现在需要食用的那样。剩下三个人才恰好坐成一个三角形，姜晓想，一边是奇勋一边是曹尚佑，一边是叉子一边是刀。为了活下去而至少应该吃一些，但事实上她一点也吃不下——姜晓猜测自己正在发高烧。热量从她受了外伤的部位源源不断地涌出来，直冲到大脑，她向四周推送的余波简直叫那个冰激凌也融化。

    她看着那颗软软黄黄的粗糙圆球逐渐塌掉，想起了自己上一次触摸到冰激凌——她确实触摸到冰激凌过——也是在店里，哦不，在店门口。一个年轻妈妈为了止住小女儿的鼻血而买了它，隔着锡纸外包装，镇在女孩子鼻梁的一侧，在鼻血止住之后就把那个黏糊糊的袋子扔进垃圾桶，垃圾桶刚好对着小餐馆门口。姜晓当时站在那不远处，默默记住了此后丢进去的所有垃圾的样子，于是在工作结束后第一时间冲过去，从垃圾桶里掘出了那个根本没有被食用的冰激凌，它离开了人的体温、已经重新冻硬，只是变了形，外壳上尚有一摊被抹开了的血渍。这一天全部被用作等待这一刻，因而在等待的时候，她已经在脑海里把它的情状预演了无数遍，发现自己推论得正合适，反而没有什么惊讶，也就没有丝毫犹豫地把它拆开。锡纸上已经剪裁出了可供撕扯的口子，她几乎没有用力，就让里面的内容暴露出来，米黄色的，像一块半融化的糕，牵牵连连地被包装纸的内侧沾去一点。我要咬一口，我要咬一口。

    只是余光里的其中一个人影停止了翕动，她本能驱使，稍微抬头向那边看过去，是奇勋。奇勋风卷残云地消灭了主菜，等待撤换盘子的时候难以有进食的动作，才有闲工夫朝她这里张望，张望许久，开始在服务生的西装手臂间找空隙，把双眼和嘴同时漏出来，朝她比唇语：你-不喜欢-冰激凌吗？

    哦，我想我弟弟会喜欢，姜晓心想。晓得他也在拿孩子和自己作无谓的类比，她摇摇头，然后低下头、单方面地切断了他的唇语通讯，以便把仅存的精力终于省给自己，继续胡思乱想下去。想到因为是一个三角形而不是两个人面对面，所以自己低下头之后，奇勋的鼻梁也不会严丝合缝地正对着自己湿漉漉的发缝（想到自己的时候她咧嘴），想起2018年自己第一次坐进电影院看电影，电影主角的三个人之一是韩国人。喂，你看啊——那个狭窄无比的廉价放映厅的座位一共就三排五列，在任何地方都会被距离过近的屏幕晃得眼晕，而她当时坐在最后一排的正中间，背后就是整座室内唯一的巨大光源。她一边看电影，一边在背后的强光下摆弄手机屏幕，搜索那个电影演员的信息，他名字的三个方块字被拆成三个读音，写成一长条高低起伏的外文。姜晓念了一遍，念的时候仿佛乘上了一辆过山车，下车之后意犹未尽，于是自己对自己说：喂，你看啊，韩国人可以用英语名字出道，在美国演英语电影。他几年前还回韩国来过呢。

    在此时她才咽了咽口水，但因为受伤、劳累和过度紧张，喉头发出的却像是琴弦的噌噌声。而只有我们知道，事实上她赶上的是连续剧的末班车，移动迷宫的第三部已经没有迷宫。